。窗

[周黄]一面相逢

周泽楷×黄少天

首章:一场相识

前章:一度相欠

BGM)Kodaline - High Hopes




                              一面相逢




❃❃❃

周泽楷正要推门,就听到病房里黄少天叫了一声,“妈。“

他的语气里饱含着周泽楷许多年未曾听到的无奈和痛苦,让周泽楷伸出去放在门把上的手一下子顿住,隔着半透明的磨砂门,他看见里面对峙着的两个人。

女人束着细致的蓬发,衣着优雅贵丽,单看背影仿佛还是周泽楷第一次见她时的样子,声音沉哑,亲热好听,她说孩子你一时糊涂,说爱上同性只是歧途是迷路,她循循善诱,看在他的伤情上措辞谨慎,黄少天靠坐在床头,正对着门外的方向,额前颊上的绷带,他在竭力反驳,但仍然语调舒缓语气轻柔,心平气和得让周泽楷惊讶,几乎不像那个暴躁起来不管不顾砸烟灰缸的人。

他记得黄少天抗争的姿态,他的每一次战斗都十足激烈,鬃毛竖起像一头狮子,用呲牙和凶恶表情来威吓敌人,却把不设防的后背露给周泽楷,旁人怕他疯,周泽楷却只觉得他可爱。

回忆时争论声好像成了背景音,周泽楷断断续续听到林姑娘的名字,那个女孩,黄少天的旧时伙伴,十几年前的夏天周泽楷见过她,娇美俏丽,讨人喜欢的富家女,偶尔犯傻,周泽楷记得她眉间有一颗细小的痣,她说这是她和Mr.Right前世约定好的记号,那时黄少天嘲笑她二,脑回路异于常人,说这个做不得准的,你看我也有痣但周泽楷就没有啊。

还有呢,黄少天的声音远远传来,他说被强行送去看心理医生,要根治同性恋的时候,他是笑着说的,说‘您儿子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周泽楷想起自己堪称昏天黑地的那段日子,江波涛大学念了心理,后来在大教授的名下读研读博,那时江波涛来看他,拖他出房门,拖他去见人,他坐在大教授对面,死气沉沉如一条渴死的鱼,他问教授,喜欢同性,有错吗?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早听过无数遍,没有,不是的,没有错,可黄少天走了以后再没人能确定地以一种绝对的态度告诉他。

 

黄妈妈大概又忍不住皱眉了,从前她就是个爱皱眉的人,习惯动作让她眼周的纹路加深,幽幽的风情也刻了进去,周泽楷看不见,只能听见她发问,“你不是都答应我这周和林伯伯家的女儿见面了吗?谁又跟你说什么了?是不是那个周泽楷?”

被点到名字,周泽楷突然笑了起来。嗨呀,原来过去这么多年,他仍在黄少天的长辈那里有这么强的存在感,在他们看来周泽楷这三个字背后的人大概是给他们宝宝儿子挖下的坑,是让他们恨不得销毁掉的存在,如今更是个阴魂不散的恶灵,周泽楷想这样的对话在黄家发生过多少次了呢?黄少天从他父母口中听到、被迫想起他多少次了呢?他想知道黄少天会做何感想,他盯着黄少天的眼睛看,想从那里发搅出任何痕迹,黄少天沉默着,表明他在酝酿情绪也在思考,每当他露出这样的表情,下一句就是个足以引爆两个世界的炸弹,果然,他开口,“妈,我就问您,”周泽楷心底鼓动,“我要是马上就死了,告诉您我死前就想看您同意我跟周泽楷在一起,您同不同意?”

威力不小,周泽楷贴在门上往里看,一门之隔的两个世界都在疾速旋转,炸裂然后湮灭,轰鸣欲聋。

“你乱说什么……”

“我没有乱说,”黄少天静静的向前注视着,仍然语气平淡,仿佛不是他投下炸弹他也未置身爆炸中心,“那辆车开过来的时候,我真的以为我会死。”

 

僵在原地的人不只一个,黄妈妈仍然挺直脊背高傲地坐着,身侧的手指却已控制不住地战粟,语言有时是一把刀,戳过来,刺过来,扔过来。她遵从本能想要躲避,想撇过脸去,或者说些别的什么打断这种难以延续的问答,可是黄少天寸步不让的盯着她,浅色瞳仁,深色瞳孔,她在儿子的眼睛里看到一道巨大的裂痕,如深渊般横亘在他和他们之间,那双眼睛里还照出了她自己的身影,站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渺小又宏伟。

她知道自己有左右他的力量,长久以来她以这种力量为基础,用尽各种手段反对她的儿子,她的儿子也用同样的气力回敬她,他们的争斗几乎持续了整整一个时代,他冷硬如铁,她不为所动。但从未像此时这样,她看见他躺在病床上,因为事故满身伤痕,她看见他头上紧缠的绷带,颈项脸侧结了痂的痕迹和吊在胸前的手臂,她突然意识到那一句‘我死了呢’不是玩笑,她的儿子曾经离死亡近在咫尺。

有一瞬间她仅仅作为一个母亲的心复苏了,冲破捆缚着她的世俗和观念,这股力量使她丧气的垂下头,张了张嘴,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我同意。”

黄少天抿着嘴笑了,“您看,您最后还是要同意的,那为什么不能现在同意?一定要看我痛苦的过完一辈子?”

黄妈妈说不出话。

“您怎么还不明白呢,您儿子就是个同性恋啊,”黄少天的口气有点无奈,“我没毛病,身体没有脑子也没有,我就是喜欢他。”

他直视着她,眼睛里坦坦荡荡的,像一只初生的,因为稚嫩而全无秘密的小兽。

“你们如果不想我和男人过,我会听,会和女人结婚给你们生个孙子,我不会死,但我会很痛苦,有一天等我濒死之际我会恨我自己,恨不得一早就杀了自己,”他一字一句的说,口吻坚定,“到底我的生活,和是不是喜欢男人比,哪个更重要?”

 

偷跑行动被抓包时,黄少天正躲在网吧打游戏,面色阴沉的男人抓着他的衣领将他从卡座里揪出来,周泽楷见过黄少天的父亲几次,在印象里那是个威严但慈爱的长辈,他总是将他们一起送到图书馆门口,然后把书包递给自己的儿子和儿子的朋友,不怎么笑,但是看起来稳重可以依赖。关系曝光前黄少天的父母对他很好,他几乎以为自己可以被接纳为那个家的一份子,然而不过一瞬,笑容面具撕碎,他们瞪着眼,成了他的敌人。

黄少天嘻嘻笑着,不反抗,眼神却是冷的,他被粗暴地拖出网吧,始终没有往周泽楷的方向看一眼,周泽楷也没有抬头看他,他坐在角落最阴暗的地方,好像失去了所有的表情和语言能力,像一具木偶,他呆坐着直到阳光照射过来又偏移离去。

再见到黄少天时他气色不错,暴露在外的伤口细致都处理过了,正在好转,黄少天说他和父母闹了一场,声称再这样下去他就离家出走再不回来,黄爸爸抄起藤条要打他时,他抢过茶几上的水晶烟灰缸,冲着客厅墙壁上装裱精致的名人墨宝砸了过去。

黄少天大笑着向他转述,他说他父母的神情几乎可称得上呆滞,他们好像第一次认识到他早已不是丁稚小鬼,他长大了,并且就要成年了。他们让了步,服了软,至少在表面上,放他回学校,任他和周泽楷见面。可这不妨碍他们仍然把控着黄少天所有的校外时间,仍然在周泽楷出现在视线里时仇恨地看着他。

黄少天说我知道啊,知道他们爱我才敢这么做,我是个白眼狼,我没办法离开他们,我依赖他们,害怕他们真的抛弃我,可我还是在用我自己威胁他们,我是个、我是个不孝子对不对?下唇咬得紧紧的,他抓着周泽楷的衣襟,埋在他胸口向他诉说,不知是要得到赞同还是否定,声音颤抖,手指也是、肩膀也是,周泽楷用力地抱紧他,贴着他的脸颊吻他的额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十八年人生里他一直乖巧懂事,从不犯错,然而这次他让所有人失望了,已经有多久没敢回家见自己的母亲了,周泽楷不记得,黄少天在他怀里颤抖,他自己也是,不是一个人的煎熬,是两个同样痛苦的灵魂互舔伤口,他没有别的能做,只有抱紧他,更用力地抱紧他,吻他,吻他。

 

那以后黄少天常常主动亲近他,任何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他们互相拥抱,周泽楷感觉到黄少天在从他身上汲取力量,他知道自己也是,黄少天靠过来的时候也是他需要黄少天安慰的时候。可是他们那样弱小,像两只螳螂挤在一起分享勇气,以为手拉手就能拦下庄公的车架。

好像预感到了结束,后来的每一次亲吻都在倒数,做过一次就少一次,时间一下成了稀有物,于是把每次都当成最后,用力,用力,发肤血肉都嵌进自己的身体,融化、混合、重塑,成为一个人。

若能如此……若能如此……

 

哗啦……

好像又听到流水的声音。

是旧城夕阳里的晚江,是花灯节明亮的灯河,哗啦……哗啦……江水永远流淌,从不停歇。

 

安静持续了太久,时间重新开始流动,周泽楷终于意识到自己仍靠墙站着,脚已酸麻,他动了动,记起自己是来看黄少天的,只是目睹了这一场家事后,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见黄少天的必要,忽然间他产生了掉头离开的冲动,但是双脚却好像生了根,进不得也退不得,只能停在原地。

房门拉开的动静打断了他的思考,他后退一步,才没和低着头要出来的人撞上。

女人抬起头看见他,略有惊讶,“你是……周、周泽楷?”

周泽楷极有礼貌的点点头,叫了一声,“阿姨好。”

大概是想起了自己刚刚说过的话,黄妈妈被他这一声叫的有点无措,僵直了好一会,最后咬着嘴唇问了一句,“你来看天天啊?”

周泽楷点点头,没有说话。

眼前的人依然衣着华贵妆容精致,但是又和他印象里的人大不相同,多年前那个女人来找他时矜持又愤怒,认定了是他将她的儿子带上歧路,叫他离开的姿态咄咄逼人不容置喙,而现在,她的眼睛通红,因为掉过眼泪微微肿着,这让她流露出一种独属于女人和母亲的软弱。看见她的时候周泽楷忽然觉得很难过,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她,她们,世界上所有的母亲,刨除诸多表象差异,内里全都一个样,是一滩奶水和一个靠垫组成的坚硬外壳,只向某一个人张开的内里却柔软得不像话。

而此时这位立于身前的,他人的母亲,也正看着他。逃避之路只进行到门口,她牢牢地站着,如一面被吹断了的旗帜在风里摇摆。父母对于子女天生有一种阻止的权利,成为母亲还是成为世俗的一份子,周泽楷在等着她做出抉择,床上的黄少天也是一样。

长久的对峙和沉默之后,周泽楷听见她叹了口气,“你进去吧。”她交出了自己在这一刻能够行使的权利。

 

啊,啊啊,什么感觉。周泽楷不知道。

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任何想法,好像那个沉重的夜晚他和黄少天走出招待所,夜寒霜重,背后是廉价的灯光,面前一片漆黑,连路都藏了起来。不知要去哪里,无法回头,于是只能往前走,街道两侧都是禁闭的大门,转角的夜色更重,好像什么鬼怪藏在黑暗里,随时准备扑出来将两个幼稚的少年人吞没拖入地狱,黄少天一直在小声地笑,问他他说死而无憾了,此刻被鬼捉去也没所谓。周泽楷那时还坚持地强调,不行,不可以,不会让你被捉走。黄少天笑得更灿烂,盯着他,说那好吧,说那就好的吧,不被鬼抓走好了,和你一直走下去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已经到了某条被警告过不要靠近的街,霓虹闪烁灯火通明,黄少天熟门熟路地带他进去其中最不起眼的一家网吧,叫他坐在视线隐蔽的包间里。黄少天离开时他感受到失落和极大恐惧,无法动作,只有伸手抓着他的衣角,同孩子抓紧玩偶一样惶恐,黄少天又笑了,眉梢眼角都是笑,眼神温柔像看一个孩子,他弯腰,捧住他的脸,而后吻了他,安抚性质的一个吻,后来意识到告别意味也浓重。

黄少天被带离时他同样沉默毫无动作,他想那个吻给出的信息已经够了,他要去面对一场战斗,未知生也不知死,但别无他路,而且是一个人的战斗,在这场战争里周泽楷重新成为外人,除了旁边无能为力。黄少天离开后只剩黑夜与他为伴,他几乎怀疑这个夜晚是无尽的,而明天永远不会到来。

那时坐上父亲车子的黄少天,和网吧里等待天明的周泽楷,离开和留下,大概一样疼痛难当。

 

中学时背过一篇课文,叫《愚公移山》,此刻周泽楷忽然想起来,愚公坚定不移,他说‘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发言有力逻辑缜密,于是智叟哑口不能对。可是智叟大可问他,终生移山而山未移走的这段时光呢?漫长无止境地重复做这件事,而当山终被移开,人类也已进化,能够绕过大山建起铁路,山移开了,可已无人需要了。

而今挡在他们面前无法跨越的、名为父母的这座大山也终于移开,豁然开朗前途坦荡,但问题早已不是这座山,而是挖掘这山耗费的千百年时光。

太晚了啊,太慢了啊。

秦人隐居桃源不问世事,于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这些人就算走出桃源,也无法再与世界相容。周泽楷想我和黄少天就是桃源啊,从秦到晋、从高中到如今的这些年,隔着一座山的两个世界各自运转,即便武陵人打破桎梏成为新的纽带,可是纽带两端,早已是无法咬合的陌生齿轮了。

这明明是早该结束的故事,再没有能做的事了,只能如此了,但当他的视线越过磨砂玻璃门,越过微煦的日光和风,越过多年时光重新看见黄少天时,他又一次败了,走进去,只是走进去,抬起脚、迈出、再落下,他已经用尽力气,只是向他走出这一步,他已经花去了、花去了无数时光啊。

 

那人以眼神迎接他,等他一步步走近,周泽楷惊觉自己两手空空,连慰问品也没有一件,黄少天不在意,他正在啃苹果,削去果皮皮果肉氧化发黄的苹果,空一只手,拍拍床沿示意他坐下。

“来这么早,你吃早饭了吗?”他嘴里咬着苹果肉,腮帮子鼓起。

周泽楷没有坐,“吃过了。”

“吃的什么?住院部外面的茶点挺有名的,有没有试试?”

“嗯,下次去。”

黄少天没再接话,周泽楷也没有主动提起话题,他只是看着黄少天,看他啃完苹果,看他将干干净净的核扔进垃圾桶里,看他抽出纸巾慢条斯理的擦手。

在这些动作里周泽楷依稀看见已成为过去的十七岁的对方,眼睫低垂、食指翘起,和每一次忆起来的别无二致的习惯和姿势。一瞬间周泽楷在心底听到恶魔的呼声,他没有变,他一点也没变,那声音好大,灌满了他的脑子,但随后黄少天转过脸来看向他,多年时光在这个转头的过程中被揉搓、压缩、快进,那张陌生多过熟悉的脸将他从梦里唤醒。

他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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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章就结束啦~想要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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