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

文野中岛敦×芥川龙之介

BGM）菅野よう子/Ryo Nagano - 22

 

                              LIMBO

 

 

中岛敦睁开眼睛。

「我想起一件事，」中岛敦说。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纯白墙壁和窗帘，看摆设是病房。

芥川龙之介在他床边看书，闻言没有抬头，只从鼻子里嗯一声，示意他说下去。

中岛敦于是理理思绪，对他说，「有一次，早上起来你忽然揍了我一拳，虽然以前你常常见面就揍我，我也会揍你，但那天很奇怪，于是我问你怎么了，你瞪我，说你梦到我了。其实我当时有点高兴。」

他笑起来，一如每次，眼神澄亮像颗玻璃珠。

芥川龙之介终于从书里抬起目光，面无表情等着下文。

「你说我在你梦里跑了一夜，你怎么叫我喊我都不停下，我一直跑一直跑，脚步声轰轰隆隆吵得你整夜没法睡好，天快亮时你终于忍不住，把我摁在地上揍了一顿，啊，」他挠挠头，「就像醒了之后你揍我一样。」

芥川龙之介啪一声合上手里的书，还是没有什么表情，「假设以你的智商能认清，我揍你从来都是用罗生门的话，那我认为你这个故事还值得一听。」

「可是我…」中岛敦辩解道，「你那天只穿了件棉衬衫，脸色凶得像要杀人，骑在我身上揍我，拳头很重，我的脸都肿起来，疼得只能抽气，还被太宰桑嘲笑，这不是骗人吧。」

芥川否认，「我没有只穿衬衫揍过你，更不会骑在你身上。」

「那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记忆？」

「你睡着了，应该是梦到的。」

中岛敦不由得苦笑了一下，「那我也太可怜了，在梦里还要被你揍两次。」

芥川居然真的歪头想了想，「大概是因为你看着就很欠揍，比如我现在就很想让罗生门在你只装着茶泡饭的脑袋上来一口。」

「不要这么说吧龙之介，」敦夸张地抗议起来，但没有躲，「不是约好以后都不会再打架吗？」

「是啊，」芥川蹙起眉，似乎非常遗憾，很快他又转过来，看着敦，「不过，那是你和芥川龙之介做的约定，不是和我。」

「什么？」敦不解。

「我说，我不是芥川龙之介。」

「开玩笑的吗？」敦瞪大眼睛看眼前人，长风衣白衬衫，墨染的发一抺梢白，不耐烦的神色和掩嘴咳嗽的姿态都那么生动，怎么会不是那个人呢，他嘴角抽动，叫他，「龙之介，龙之介你别逗我啦。」

「我是会开玩笑的人吗，」芥川不悦，「这是你的梦，芥川龙之介怎么会在。」

「我的梦？」

「嗯。」

「那你刚刚还说我的故事是做梦，梦里怎么还会做梦？」敦据理力争。

芥川露出一种看白痴的表情，「你看过《盗梦空间》吧。」

「看过，和你一起看的。」

「不是和我，是和芥川龙之介，」芥川纠正他，看吧，这点偏执也和芥川龙之介一个样，「人有时会做多重梦，有可能会陷在深处醒不来。」

敦沉默，「你要怎么证明？」

面对敦的质疑芥川看起来十分熟练，「我是你创造出来的，拥有你的记忆，说一件只有你知道而他不知道的事吧。」

「你纹过身，在手腕上，‘Ryunosuke’。」

「这怎么能算，」敦叫起来，「龙之介你也知道啊。」

「但是，」芥川打断他，「纹身的师傅粗心，纹成了‘Ryunosuki’，你心说这太糟糕了，‘Ryunosuki’算什么呢，龙之助再好也不是你的龙之介。幸好那几天他出差不在，你赶紧叫师傅把‘i’洗掉换成‘e’，洗比纹疼得多，何况又在伤口上重新纹，你觉得疼得要死了，好委屈啊好想哭，但又不能告诉他，那天晚上你用师傅退还给你的纹身钱吃了三大碗茶泡饭，红茶泡的，味道好苦，你一边吃一边掉眼泪，想着等芥川龙之介回来你一定要用力地抱抱他。」

敦说不出话了，这种事情，这种事情他瞒得好好的，芥川根本不可能知道。

原来真的是做梦吗。这个世界不是真实的世界，这个龙之介也不是真正的龙之介。想到这里他又开始觉得难过了，还以为在这里，在这里能看到龙之介来着，醒过来的时候他明明那么高兴，可惜，敦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刚过了五分钟而已，敦想这个世界果真是假的吧，刚刚墙壁上还是一片空白，可是这会就多了个钟，好像它一直都在那里一样。

芥川没有给他多少伤怀的时间，只是说，「你待得太久了，快走吧，后面的路还很远，再不走就出不去了。」

「走？」敦问，「去哪里？」

「回到上一层。」

敦没有说话，不说走也不说不走。

大概知道强行赶他无用，芥川只是看着他，没有催促。

好一会之后敦开口，「呐龙之介，那个梦里的龙之介也是你吗？」

芥川摇摇头，「我只存在在这一层。」

「你说后面的路还很长，后面也有你吗？」

「也许吧。」

敦又沉默了，「如果我不想出去呢？」

芥川说，「不可能的，这里不是LIMBO，马上就会崩塌，你会被砸成肉酱强行赶回去。」

他又补充道，「疼痛感在这里是真实的。」

敦捂住脸，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问，「我是怎么从那里醒过来的？」

「你不是说我揍了你一拳么。」

哎？敦叹气，「那现在你送我出去还是要揍我？」

不，芥川一口否定，随即扯扯嘴角露出了个笑，普普通通的笑，啊，敦想着，明明就和龙之介一模一样，居然是个假的么。

「如果你的记忆没有退化，我想你应该没忘刚刚我说过我只会用罗生门咬你。」

「……更糟糕的方式。」

「放心，很快的，一下就没有感觉了。」

敦觉得更愁了，「你这种说辞真不让人放心，感觉像变态杀人狂诱拐无辜少女。」

「想太多，」芥川泼他冷水，「我是杀人狂你也不是无辜少女。」

「举个例子而已嘛，干嘛这么较真。」敦小声抱怨他。

芥川看起来有点不耐烦了，「快走吧，」他催了一遍。风衣下摆化成黑兽的形状，向着敦扑过去。

「等下！」敦大叫，双手双足跟着变为虎形。

罗生门的口在离他极近的距离停下来，芥川问，「还有什么事。」

「抱我一下吧，龙之介。」

 

中岛敦睁开眼睛。

「我做了一个梦，」他说。

「嗯？」有人哼了一声。

敦揉揉眼睛，意识到这是自己的房间里，两张榻榻米靠在一起，他正睡在上面，从一个乱七八糟的梦里醒来，和芥川一起挑的窗帘遮得严实，什么光都被挡在外面。

夜深又热，他想自己如果不是被梦惊醒也要被热醒，但很快，他感到身边一个略带凉意的物什，那是龙之介的后背。

「我做了一个梦。」他又说了一遍。

「无聊的梦吧。」芥川的声音听起来半梦半醒。

「才不无聊呢，」他翻身，从身后抱住芥川的腰，又瘦又细，好像轻轻一折就会断掉，他把脸埋在芥川的蝴蝶骨上，蹭了蹭。

「好可怕啊，」敦说，「我梦到你了，但是你跟我说你是假的，你怎么会是假的呢？」说着他觉得特别难过，越想越觉得难过的要受不了啦，于是撑起身子，掰过芥川的肩看他，「呐龙之介，」黑暗里他几乎把眼睛凑在芥川的脸上，「你不是假的吧，你是真的吧，是龙之介吧。」

这下，咬着牙的声音几乎要冒出火来，「人虎你是找死吗？半夜发生什么神经！」

被骂的人反而笑了，敦扑上去紧紧地抱住芥川，蹭着他的脸，「太好了你是真的。」

芥川被突如其来的拥抱吓了一跳，呵欠打到一半，好一会才安抚似的拍拍敦的背，「真是个笨蛋，居然还会被梦吓到。」

「因为太真实了啊，那个人简直就是你，但是他说只是梦，我就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其实我心底也知道他是假的，但是我，我……」

芥川没有再问。

窗外的风吹开了窗帘一角，月光也跟着挤进来，落在芥川的脸上。

他松开抱住敦的手，低声叫他，「敦。」

「怎么了？」

「我也是假的。」

敦触电般松开他，「龙之介，你在说笑吧？」

「我是会开玩笑的人吗，」芥川看着他。

和那个芥川说的一样的话。

敦不能相信，「今天是愚人节吧。」

他紧紧盯着芥川，借着那一点点虚弱的月光，芥川眼里没有一点玩笑的成分。

「这里还是你的梦，」芥川说，「我在这里，是为了送你出去。」

「怎么可能……」

「如果你还要证明的话，我也可以说一件只有你知道而他不知道的事。」

「你养过一只兔子，他不在，你觉得寂寞。小时候你喂过的兔子出现在院长的锅里，后来你知道那只兔子是自然死亡，院长吃掉的是食用肉兔。你又买了一只，带回家给它做窝、喂胡萝卜，你想等他回来，给他看你的兔子，但你没有等到，一天早上兔子突然死在小房子里，你难过得哭了好久，你想最后拍张照片传给他看，但你已经找不到…」

「好！」敦大声打断他，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不要再说了！」

芥川闭上嘴，用一种可称得上温柔的目光注视他，敦死死地皱着眉头。

「回去吧，」芥川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中岛敦睁开眼晴。

「龙之介，龙之介。」敦翻身坐起，这一次他没有再观察房间布置，只是慌慌张张地叫芥川的名字。

「怎么了？」声音从背后传来。

敦立刻转身，看见他呼唤的人坐在窗台上，他急急忙忙问他，「你是真的吧？真的龙之介吧，这不是做梦是现实了吧？」

芥川没有回答。

于是敦知道答案了。

「你也是我幻想出来的么……」

「是的。」

「你要怎么证明……」敦说不下去。

芥川平静地看着他，「我不用证明，你自己已经发现了。」

敦垂着头，一副被打败了无能为力的样子。

芥川垂下眼睛，「这个时候我大概应该说一声，抱歉。」

「啊，没关系，」敦说，「我现在相信你不是他了，他怎么可能会向我道歉呢。」

他把那张脸多看了几遍，像要刻在心里一样，芥川没有催他，也没有躲避他的目光。

「你也是来送我走的吗？」

芥川点点头。

「那我能问一问，我要去哪里吗？」

芥川想了想，「我不知道，我存在的意义只是送你回到上一层，你问的问题，也许在终点之前会有人解答。」

「终点之前是哪？」

「梦境的第一层。」

「那个人是谁？」

「我不知道，影子来源你的内心，你最想见的人。」

敦用力闭了闭眼睛，「送我上去吧。」

 

中岛敦睁开眼睛。

他躺在沙发上，这一层布局显然比前几层精细得多，他认出侦探室的天花板和水晶吊灯，芥川龙之介站在他脑袋上方，正垂头看他。

「我醒了吗？」敦问。

那个芥川摇摇头，「还差一点。」

敦看着他，他在吊灯暖光下温顺的脸；垂下来快要落在敦鼻尖的鬓发；他细弱的脖颈仍旧藏在漆色立领和苍白领巾里。敦看见他的嘴唇，想起好多次芥川要出门，他就拽着芥川穿戴整齐的衣襟，向他索一个吻。

他止不住地想，为什么…为什么我在梦里？为什么…

站在他面前的人太真实了，敦在沙发上抱着双腿，脸埋在膝盖上不敢再看他，他把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觉得眼睛酸涩，有什么东西就要掉出来。

「你有问题要问吗？」芥川问他。

敦没有答话。

「那走吧。回去的路还很长。」

「像永远走不完那么长么？」敦喃喃。

「你可能会在路上迷失，那时就真的永远回不去了。」

敦突然问，「龙之介，为什么是你？」

「什么？」

「如果你是我为自己创造的引路人，为什么是你？」

芥川斟酌了好一会，开口道，「也许，你认为如果你迷路了，芥川龙之介会拉你一把。」

敦忍了很久的泪水突然倾泄而出，像洪水冲垮堤坝，那些眼泪挂在他脸上，他傻傻地看着面前的人，眼也不眨，像在抓紧时间看他最后一次。

他哭得那么可怜，像他在火海里救过的孩子，因骤然失去一切而无措，毫无所觉地坐在大火里甚至丧失了求救的念头。芥川弯下身子，抱住了他。

 

中岛敦睁开眼睛。

「这里就是最后一站了吗？」敦问。

第一层梦境并没有按照之前越往回走起豪华的规律，这里只有白茫茫一片，虚空中出现三条青石铺就的路，左右两扇门像国王的卫兵一样伫立着，他就站在三岔路口正中央。

有个人在他身前。

「身后是来路，不要回头，往左是回去的路，穿过那道窄门，你就能醒来。」他没有回头，敦看不见他的脸，只听见声音，熟悉的可称得上念念不忘的声音。

「往右呢？」

「不要问那么多，往左，快回去吧。」

「右边是什么？」

敦大声问，「右边是什么？」

他一遍遍重复同样的问题，「右边是什么？」

其实他早知道，那里是LIMBO，是美梦成真之地，也是恶梦发源之地。敦也想起了他陷入梦镜的原因，消失了的那个人，永远无人接听的电话，永远显示未读的邮件，永远无人居住的房间，敦坐在门后，等待再不会响起的钥匙开门的声音，某夜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他在心里说，请让我再见他一眼。

如今敦终于见到了，留在他记忆里芥川龙之介的影子，鲜活温热。

最后一个影子向前走去，渐渐要消失在视野里，敦大步跑起来，追着那道背影大声地、拼尽所有力气大喊，「要是我不想回去呢！要是我想永远留在这呢！」

但是芥川仍然离他越来越远，传来的声音越来越淡，一个劲地说着。

「快回去，快回去。」

敦终于用尽了力气，停下来，他仍站在三岔路口的正中心，一左一右两扇门藏在浓雾里，冷漠地俯视他。

回去了怎么办？你不在怎么办？

敦捂着脸，无声地痛哭起来。

 

中岛敦睁开眼睛。

 

 

END